清风拂落长安柳，从此萧郎是路人。
她笑了，十里红妆万种风情，却纳了一位陌路人。
她娶的还是萧郎，可惜不是霁月清风的萧家大公子，而是那个身子孱弱，自小就养在深阁的萧家二郎。
她深知自己被算计的深，却恨不了父母，恨不了萧家长辈，更恨不了心中所爱的少年郎，于是她恨，又恨又厌那个总是沉默忧郁的小公子。
新婚那日，她亲手将合卺酒泼在了他的脸上，辛辣的酒液渗入那双平静的眸子，而他只是微微垂眼，睫毛轻颤了颤，便弯了膝盖，向她跪了下去。他拖着肚子，纤细的腰肢看上去承受不住腹部的沉甸，但他跪的挺直，就在那初春乍寒的硬瓷块上。
他嘴唇启合，却一点声音也没发出，她紧紧盯着他的每一处细微表情，发现那竟是妻主二字。
他怎么敢？一个耍尽手段的卑劣男子怎敢喊她妻主？他何来身份，何来脸面做自己的正夫？
她气极反笑，扬手猛的摔了酒杯，瓷片四散，在他眼下留下一道划痕，有血渗出，像是一道血泪。她还觉得不解气，将他大红色的喜服一把扯掉，就像是剥夺了他身上唯一的颜色。
自始至终，他都是淡淡的，像个木头，不动不闹，不哭不喊，只是在那身自己细细缝了好几夜的大红喜服被粗暴的剥走时，下意识的动了动手指，似是要留住点什么。
其实他什么也留不住。
他只能慢慢俯下身子，将肚子护在怀里，双臂轻轻环住胎腹，用发颤的指尖小心翼翼的拖住腹底，隔着里衣不动声色的揉着。
他本就身体不好，怀上这个孩子是天赐也是孽造，尤其是在夜里难以安眠，他夜夜难受的翻来覆去，蜷在被子里揉着胀疼的肚子，越发长大的胎儿压迫着心肺，让他连喘一口气都格外艰难。
他向来没什么悲喜，自小而来，疼受得多了，也就没那么多指望了。以前是无所谓苦不苦，现在是不期许甜不甜了。但这个孩子……
他消瘦的肩胛开始发颤，将身子缩的越来越紧，似乎这样就能得到片刻的安宁，默不作声，悄无声息，像阿爹之前住的院子里的老槐树一样，叶生叶落，无人发现。
这个孩子不能出事，孕育于他而言本是万分痛苦的一件事，却让他忆苦思甜，让他悄悄品出了一丝微弱的幸福。
这个孩子……
倏的，他的神色骤变，一种罕见的名为痛苦的神色蔓上他的眉眼，他极为短促的闷哼一声，修长劲白的手猛得握住她的手腕。
她的力道用的狠，掌根推着他的肚脐，将他原本浑圆高隆的肚子几乎推的变了形，紧实的肚皮包裹着膨隆的宫体，收缩而痉挛式的鼓动着。
他的眼尾一下子红了，用尽全力想要推搡开她那双手，却只是蚍蜉撼树，那双手带着怒，带着恨，带着报复的快感，一下一下的凌虐着自己。
妻主，妻主……啊
他痛的浑身颤栗，嘶哑而痛楚的长长哀吟，彼时，一声轰隆巨响的惊雷声响彻天际，而后淅淅沥沥的雨点落下，敲在门外粗粝的泥瓦上，显得格外清沥。
她突然顿住片刻，而后松了力道，掺杂着醉意和暴戾的凤眸怔忪片刻，呢喃了一句，打雷了。
打雷了，她的萧郎最怕雷声了，每次惊蛰时分，她都会揽着萧郎的肩膀，将下巴搁在他的肩上，细细的哄着。
她端详着跪在地上，面色苍白无血色的人，看他浑身颤得厉害，看他红着眼大口喘息，稍稍敛去了神色。
像，真像。
能有几分像萧郎，也算是他的福气。
可一看到他那个肚子，升起来的片刻柔情顷刻间被碾的粉碎。
她挑起他的下巴，笑的嘲讽，又似讥诮。
若不是他设计谋得了这个孩子，又不知廉耻的腆着脸求婚嫁，她就能娶到自己心爱的男子，从此过上不羡鸳鸯不羡仙的幸福日子。
若不是他那夜借她的信任灌给她的那杯酒，他也不会大了大肚子，用这个孩子将自己拴在无止尽的怨怼之中。
她看了他很久，最后还是挥挥手，命人将他拉到外面去跪着。
外头大雨瓢泼，兴许能冲洗掉点他的罪孽。她闭上了眼，五指微微蜷缩，手心似乎还残存着他腹部的温度，那孩子是个闹腾的，至少活泼，和他成天死气沉沉的模样截然相反。
而他…他像一只惊弓之鸟，还没等下人们的手触碰到他肩头的衣料，身子骤然挺动了一下，目光直直看着她。
他又无声的念了一句：
妻主，妻主……
他缓缓得，缓缓得，又是极其平静的走到了雨幕之下，拖着困乏的，沉重的，疼痛无比的身子。
膝盖再次触地的时候，坚硬圆挺的肚子抵在他的腿面上，寒凉的春雨淋湿了衣袍，肚子反而隐隐发烫起来。
他浑身发着寒，骨头缝是刺骨的寒痛，连带着心脏，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，每一块血肉，痛彻心扉。
他睁着眼睛，即使视线在逐渐模糊，他依然近乎倔强的看着门内的女子，她与他记忆里的模样逐渐重合，他似乎听到一声温润动听的声音曾这样说过：
“你也是萧家子弟？哭什么，谁欺负你了，我帮你去讨个公道。”
他喉咙一阵生涩，眼眶却是干涸，除了那眼尾的点点猩红，似乎连落泪的本事都丢掉了。
妻主，这次是你欺负我。
他恨他的母亲，恨整个萧家，恨他的嫡兄，他恨极了家族趋炎附势的作态，母亲冷酷算计的手段，兄长朝三暮四的负心……可他唯独恨不起来的，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啊……
妻主，妻主………
那滴泪终于落下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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